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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以致学——张五常的经济学功夫

2008-09-26 Friday 11:39:36

用以致学

——张五常的经济学功夫

周其仁

想必早有人指出,为一个思想与生命浑然一体的人祝寿,最好的办法还是阐释他的思想。可是,在接近张五常70岁生日的日子里,我发现上述建议对自己不适用。

困难有两点。第一点是我早就明白的,以自己的能力客观评估,不可能把张五常阐释得比他自己写过的还要清楚。我的职业是教书,常常在课堂上介绍和阐释张五常,可是讲来讲去,最后对同学们说的还是你们不如直接去读他的作品。这是适用于我的一个定律:说五常不如读五常。

第二个困难是新的,是自1984年读到他的文字、1993年第一次面见到他以来的全新发现。作为一个70岁的“老人家”,张五常的经济分析到今天仍然有非常厉害的变化!不知其他朋友怎样看,去年读先生论中国大陆修宪、前几天看他评人民币升值,我的感受如同20年前一样,新鲜、清楚而过瘾,就是不知道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这解释了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才为教授生日撰文。当初,几位朋友约定一起写点文字表示庆贺的时候,我是想好了一个题目的。可是看到教授的思维还在不断变、变、变,就把我难住了。过去的经验是,自己认为想得对,不管教授摇头或点头,我都会说出来。但是连自己也感到拿不准的,怎么下笔呢?看来那个想好了的题目还要再等一等,希望不要等到他80岁或90岁生日就可以写出来吧。

是的,很少写关于教授的文字。2002年出版自己的一本小书,在序言里交代受过影响的思想,当然非提教授不可。我回忆了最早怎样通过大陆的盗印本才读到张五常;提到对教授1981年白纸黑字“推测中国假以时日将会采纳一种近似私有产权的产权结构”的由衷拜服;指出正是他的作品才让我们明白,要说明复杂的真实世界,必定要选好的经济学理论——说了那样多,总共只有四段文字。为什么对影响自己最大的先生写得那样少?说过了,碰到张五常,“写不如读”。

但是新近的“发现”,倒让我觉得需要记下来与朋友们切磋一番。中心问题是这样的:一个经济学者要是基础不稳、出发点变来变去,那就什么也不要谈了。反过来,基础牢靠、出发点单一的,免不了翻来覆去讲同样的老道理,难以屡有新意。你有没有如下经验:看一个大名家的作品,同意不同意一猜就八九不离十,还是翻过去算了?

张五常与上面两种类别都不同。他的基础稳固,出发点简单明了,推理和分析逻辑井然,坚持的理念多少年寸步不移;同时,他敢碰的题材千变万化,视角每每与众不同,结论奇而不怪,大小文章总是新意昂然。我试过多少次,每拿到一篇五常新作,非常想读,但故意耐住不看,掩卷而思,猜一猜他在这个题目下究竟会怎样写?告诉你结果吧,我的记录一塌糊涂。

天下有什么本事是这样难学的!教授分明不是那种令人高山仰止的学问家——你一看就知道学而无望,“仰止”算了。相反,张五常的文字浅白,观察到的现象不是稀世奇闻,理论简洁,从不故扮玄虚,不堆砌复杂的方程式,也少用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是的,五常风格令很多像我这样肯定不是天才的人,也以为有机会学得他的本领。这是我对天下有那么多“五常迷”的一个解释。搞科学不是拜菩萨,有机会学到的,吸引力才够大。

但张五常的本领真的很难学。你看他手起刀落解释世事,痛快淋漓而心向往之,跃跃欲试。不料分明是很简单的刀法,教授又反复、详细地作过讲解,可是轮到自己上手,就是舞得不成样子。发狠苦练是必要的,假以时日也许可以做到有几分形似。但要不想欺瞒自己,用我刚才提到的简单办法检查一下,就明白学五常的本事,远比想象的要难。

我为这个困难想过很长时间。我们首先要问:在经济学的世界里,张五常这一套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每问及此,我的“写不如读”定律就要发生作用。我们还是来读《经济解释》第三卷第八章“后记”里他自己的阐释吧:——1969年回港度假,到街头巷尾走走,我这个经济理论专家竟然不明白大部分观察到的琐碎现象……当时我想,应该是传统的理论有问题,要改进。

——复杂的理论一定要尽量简化……在这个简化过程中,要以能够解释真实现象或例子为凭,用不着的理论要淘汰。

——整个经济理论的结构,以其骨干观之,是简单的。困难是要懂得怎样用。首先理论的重点要拿得准,理念要知得透。达到这个层面要有明师指导,也要从浅至深、深复浅、浅至深、又复浅地来来回回几次。

——掌握了理论基础,解释现象的重点是局限条件的处理。局限条件是真实世界的事,不可以子虚乌有地假设出来。

——经济科学的实验室是真实世界。我们要到世界走走,走很多年。我自己选走街头巷尾的路,因为小现象多而可信,搜集成本低廉。这些琐碎的小现象每个都无足轻重,但可以推到类同的大现象去,而多个小现象综合起来,可以得到真实世界整体的轮廓。

——到街上走,走了多年,知道一般的局限及其变化规律,而观察到的现象,加上局限后以理论解释,越来越得心应手。重复又重复地以理论印证,数之不尽的小现象,数之不尽的印证,过了二三十年就觉得简单的经济理论威力无穷,对这门学问的一般解释力再没有怀疑了。

——到今天,解释世事的困难还是在于有关局限条件的鉴定与调查。这困难永远存在,要花时间。这是科学。我们要不断地对世界的真实现象反复以理论印证才可以学到怎样用理论的。在上文不得不以删节号处理的文字里,有一句话,我认为是画龙点睛之笔。这句话是这样说的:“问题只在理论阐释者的功夫而已。”是的,要举重若轻谈五常,重点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功夫”。

经济研究不是武打,为什么要论“功夫”?我的体会是,先生选取的经济学路线,既不是“理论研究”(theoretical study),也不是“经验研究”(empirical study),而是别开生面的“经济解释”(economic explanation)。后者的要点,是永远不允许离开现象去研究理论,也永远不相信可以离开理论就解释得了现象。这是知易行难的理念,除非足够固执,否则不可能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在经济理论和现象之间来来回回。

走这条路线,坚持之外,还需要多种能力。有两种能力最为基础:观察大千世界的能力,以及掌握理论传统的能力。这两方面都涉及选择,需要仔细权衡轻重去留,做起来一点也不简单。更为困难的,是用掌握的理论来解释观察到的现象,为此要从理论里推出清楚的、有检验意蕴的命题,然后集中于世事的局限条件,以可观察的事实检验理论命题。

上述多种能力(观察现象、掌握理论以及运用和提升理论),不是背教义可以背出来的,也不是存入电脑一查就可知的,甚至不是在名牌大学修满了学风就可以掌握的。这些能力要持之以恒的“学而时习之”,也就是要在千变万化的真实世界的场景里,反复运用那看来好像非常简单的准则。除非自己动手,身体力行,否则永远不可能有上手的感觉。从这一点看,“功夫”一词很传神。经济解释当然是理论工作,但也有非常强的实践性。教授强调“功夫”,真传是也。

有趣的是,“功夫”的英译还是“Gongfu”。这当然不是说,经济解释只是东方人、甚至只是中国人的玩意。没有这回事。非政策导向的经济解释,不以改造世界为己任,除了解释还是解释,属于纯科学的范畴,在分工结构里是非常“奢侈”的一个部分。迄今为止,这门学问在富裕的西方得到长足发展,并不令人特别意外。大师如弗里德曼,向来强调经济理论、统计和历史并重,他要求的也是集多种能力于一身的本领,那不是“功夫”又是什么?

只是五常功夫的确有他鲜明的个人特色。他的训练(从本科到博士)是在美国名牌大学完成的;在20世纪60年代的UCLA和芝加哥大学——两个走经济解释路线的学术重镇——他博览群书、屡遇名师,打下了价格理论的坚实基础;毕业后他在知名学报发表文章,在知名大学任教,后来还荣任美国西部经济学会会长。这似乎表明,教授从此要度过一个成功的美国经济学家的学术生涯。

但是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功成名就而自得,就开始反省经济学路线的选择。第一个对他深有触动的事件,就是以上引文提到的1969年回港探亲。当年的张五常发现,香港街市里许多普通的经济现象,诸如讨价还价、不切玉石定价、捆绑销售手表等等,居然是他这个在美国名校执教高级经济理论的专家完全解释不了的。他问:为什么一个物理学博士可以解释许多自然现象,而一个经济学博士却解释不了市场上常见的经济行为?他的答案是,经济学的训练有缺陷,主要是没有坚持把理论逼到非受确凿无疑的事实检验的墙角。

从此教授“固执于”选择以理论解释现象的学问作出发点。他由衷地相信,真实世界才是经济学唯一的实验室。别的不足为凭,他那些最重要的英文论文,差不多是在获得美国大学终身教职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发表的。查阅这些论文,我们发现每一篇都有厚实的“实验室”基础,那就是教授亲自对真实的市场合约作过详尽的第一手调查。这些调查包括,香港租务合约和租金管制、香港计件工资合约、香港剧院的座位定价、美国华盛顿州养蜂人的经济行为、美国的专利和商业秘密(收集了三千多个专利合约原件)、美国石油公司和期货市场、传统中国的家庭关系以及中国开放早期的广州居民生活。这些调查,动辄收集的资料就是几十大箱,费时好几年。让我们问一句:要不是对科学路线有极大的热忱,一位已获终身教职的学者为什么还要如此“搏到尽”?

1982年张五常回香港大学工作,显然是经济解释的一场重头戏。少年时代的朋友、母亲和家人、熟悉的香港语言、饮食和文化,还有西湾河的山和筲箕湾的海——这一切当然都吸引着这位海外游子回家。但是我相信,张五常更是为了走经济解释的路才回香港的。行文至此,我把教授1982年10月26日在港大的就职演说翻出来又读了一遍。在那里,“做经济解释弄潮儿”的激情和豪情跃然纸上!

也就从那时起,开始了“一个加州大学经济学家的中国故事”,并使“一个散文家影响了神州大地对产权及交易费用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拥有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开始了前无古人的制度变迁,并影响了世界的经济增长。教授如鱼得水,把五常功夫表演得出神入化。他好像自得其乐,却仿佛在不经意之间,影响了在开放中求知若渴的一代年轻中国学子。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张五常甚至还影响到了他的研究对象!作为一个受益者和见证者,我要在教授70诞辰的日子里,由衷感谢他的工作和精神带给自己的启发、激励和教益。

教授坚持以理论蕴含的命题解释现象,为此他不断从经济学的伟大传统里吸取力量。另外一个方面,教授又在运用理论解释世界的过程中不断“敲打”理论——简化、改进、补充和创新。张五常无疑是经济学里学以致用的典范。不过,他也许走得更远——在以理论解释世界的过程里坚持改进经济学理论的基础。也许我可以说,教授是走“用以致学”路线的第一人。书分三卷的《经济解释》,是这件事情的明证。

经济学家们经常推测别人行为的变化,但很少推测经济学自身。也许那是一件更为困难的工作吧。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学术潮流会改变,一时激动人心,一时又归于沉寂。20世纪60年代,一批杰出的头脑不期而至,共同把经济学推进到“交易费用不为零”的新范式,从此大大增加了经济学的解释能力。应该没有人预料到,“交易费用为零”的旧范式会那样快地全线瓦解。但是,应该更没有人预料到,漠视真实世界局限条件的遗风,会在“交易费用无穷大”的掩护下,举世卷土重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谈论张五常的经济解释和他的经济学功夫,彼此鼓励,互相激发,一定会使朋友之间为教授举行的祝寿活动,带来超越传统中国文化的意义。

2005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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