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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马克思墓地有感

2008-09-26 Friday 11:41:44

访马克思墓地有感

周其仁

2004 年12月到英国一个地方开会,回程要在伦敦住一晚。第二天有几个小时的空余,决定用来访问马克思的墓地。这是早就有的念头,可是以前几次都没有去成。

原来,马克思墓地并不好找。还好我是有备而来,问过知道的朋友,也查了地图,那天一大早就奔伦敦北部的“高门墓地(Highgate Cemetery)”而去。到伦敦地铁的King’s Cross站换乘黑线北行,到“高门”站出来后向西,步行十多分钟,就在一个公园(Waterlow Park)之旁,看到了高门墓地的牌子。

我们到得太早,墓地还没有开门。所幸可以享受四周的宁静,而公园的景色实在令人难忘。九点整,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步履缓慢地走来,掏出钥匙开锁,才知道她就是墓地看门人。这是一个收费的墓地,每位访客要付2英镑,带相机外加1镑。老太太还兼售纪念品:一小册马克思生平资料,似乎1英镑半,一本英文版《共产党宣言》,1英镑。

从大门向里走,不很远就看到了马克思墓。墓地四周的界限并不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雕有马克思头像的墓碑。过去看过照片,只是没有想到马克思头像的尺寸有这样大,占据了足有两人高墓碑的1/3,传神地显示了这里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墓碑正面刻有“workers in all lands unite”的口号,下方是同葬此地的马克思夫人燕妮和他们的女儿们的名字。

墓地实在很冷清。除了我们两个中国人,还见有一对意大利男女青年,很活泼地在马克思像前摆了一个英勇就义的姿势,照完相后就谈笑而去。摆在墓前的鲜花,一共有三四束,且都谢了。出来问看门老太太,来访马克思墓地的人多吗?回答是很少,平均每天也就几个吧。问哪里来的人多?老太太没有反应。干脆问中国人来得多不多?她好像高兴了一点,连说中国人不少。

别的中国人不得而知,我自己为什么想到马克思墓地来看一看呢?回想起来,主要是受到远去的一段人生感受的驱使。我是1968年从上海到黑龙江上山下乡的。当时很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城里的知识青年(其实刚刚初中毕业,没有什么知识)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了以后,劳动辛苦不足为道,生活上也可以对付。比较不好受的,就是“饿书”滋味很折磨人。

父亲不断从上海给我邮寄书刊。可那时刚刚经历“文化大革命”,很多出版物成为非法,市面上的书实在少得可怜,其中可读的就更少了。实在没有办法,家父就把一部郭大力、王亚南翻译的《资本论》寄到了黑龙江。我的父亲很小从浙江到上海当学徒,后来靠读夜校成为制药业的专业人士,他自己没有读过《资本论》,也应该知道我那时的程度还读不了这部书。他也许只知道一点:看这部书在当时至少没有麻烦。

书很旧,纸发黄,还是竖排本。郭、王翻译时用的中文,与我阅读时的流行中文又有很大区别。论经验基础,马克思这本书讨论的是西方工业化发达经济,我当时因为开罪了“连队”(那时黑龙江国营农场由军队管理,改为生产建设兵团)头头,已经被发配到深山老林,从事的工作是远离工业文明的狩猎。《资本论》开门见山第一句话讲到“庞大的商品堆积”,在我生活的地方也是闻所未闻——方圆几十里全是寂静的山林,最近的一家小卖店(里面绝对没有庞大的商品堆积)在40公里以外。

可是很奇怪,我还是把这部书读了下去。首先吸引我的,是书中引用的那些颇有文采的西方文学著作的名句。“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但丁,《神曲·炼狱篇》)让我喜欢。“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伊索寓言》)令人欣赏。“真爱情的道路绝不是平坦的”(莎士比亚),被用来形容商品追逐货币之艰难,实在妙不可言。还有歌德、伏尔泰。当我读到罗马皇帝因为儿子不同意征收厕所税,脱口说出“货币没有臭味”的时候,就是再劳累,也会放声一笑。

要注意一下时代的背景。那是一个把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一切西方文化作品统统贴上“西方资产阶级”标签的年代。只要扣上这顶大帽子,人民就无权阅读这些构成人类文明的作品。不过当时的执政者密中有疏,毕竟不好意思禁马克思的书。恰恰是《资本论》,才让我们可以享受一下马克思引用的“西方资产阶级”的文化。朋友,要是你有同样的经历,你对马克思著作连同作者本人,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总是心存一点感激呢?

又何止文学!“西方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哲学、政治学、历史的著作,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差不多尽收眼底。当我第一次翻阅《资本论》的时候,其中密集而详尽的注释(仅第一卷就有注释251条)着实叫我吃惊。原来那才叫学术著作,和当时已被简化为语录的毛泽东思想的表达方式很是不同,更与那些自封的“马克思主义大批判作品”大相径庭。

这倒不难理解。马克思写资本论的时候,没有任何权势可以让任何人信奉他的学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细致而彻底地展开说理。不错,马克思的《资本论》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副标题,并声明是更早时期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继续。不过马克思的批判,至少是大量地、仔细地阅读了西方各类学术著作以后才进行的,为此他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度过了很多年的时光。比照当时那些掌了权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除了戴帽子、打棍子式的“批判”,究竟对西方文明的传统以致整个人类文明的传统,下过什么功夫、又真的知道几何呢?

马克思应该不曾料到,他的著作会在一百多年后被一个远离现代工业文明、在深山打猎的中国青年阅读,为他开启了接触西方思想文化作品的一丝门缝,并以一个完全不同的参照系,迫使他开始朦胧地打量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为此,长久以来我一直对马克思怀有敬意,虽然后来并不同意他的全部理论结论。

完全搞不懂的,是从苏联开始的那种把马克思的经济学与所谓“西方经济学”对立起来的划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口含天宪的“理论家”对此提供过任何说明。我老是想冒昧地问一句:这位生于德国、曾在法国工作、最后流亡于英国并葬于伦敦高门墓地的卡尔·马克思,究竟是不是一个西方人?

2005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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