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县教育券

2008-09-13 Saturday 09:14:51

长兴县教育券

周其仁

最近我慕名拜访国内第一个实施教育券的浙江省长兴县。两天之内，访问城关镇和两个边远乡镇各类学校6个，贫困农民家庭2户。跑马看花之际，主要是听这一制度创新的实践者谈想法。因为长兴县教育券的做法多家媒体已有报道，本文就多从“想法”下笔吧。

借火论英雄

讲到教育券的由来，长兴县教育局局长熊全龙先生总要提起2000年11月的一次访美考察。是的，教育券不是闭门想出来的，而是从美国“借”来的。《中国教育资讯报》头版报道长兴县教育券的标题就是《教育券登陆中国》（顺便提一句，这是我看到写得最详尽、所配评论最精彩的报道）。不过，教育券可不是像台风一样自行登陆的。教育券率先出现在长兴，故事背后有英雄。

容我从头细说。我问熊局长，你们当时造访的是美国哪一州？他说，加州。我又问，到了加州首府吗？他说没有，就是看了南加州的一个小城市。我问具体是哪一个地方，他翻出名片，原来是“罗斯密学区”（Rosemead School District）。我知道这个地方与我留学的UCLA同处洛杉矶市，是一个新兴的华侨聚集区。但是为什么直到1996年我回国，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那里实行学券制？

回来做了一点功课，才知道事情好巧！原来2000年11月初，正值加州大选前夕。美国的规矩，大选时通常将一些需要全民公决（ballot）的问题，一并写入选票，由选民表决。这一年加州公决的单子里，恰恰就包括“是否在全州实行学券制”。长兴考察团访问罗斯密学区的时间是11月2日至11月3日，离大选还剩4天时间而已。难怪学区领导人——一位日裔女博士——大讲“公立学校能不能得到经费，将取决于学生家长是否愿意把学券交给学校”。可能连她本人也没有想到，11月7日全州投票的结果，赞成学券制的不足30%，学券制没有作为州法被通过。

不过，罗斯密学区介绍给长兴教育考察团的学券制，并不是空中楼阁。早在1990年，威斯康星州的密尔沃基市（Milwaukee）就正式实行学券制至今。从1996年起，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Cleveland）也正式推行学券制。加上佛罗里达州州长支持下的学券制，全美共有一州两市实行学券制。至于实行以私人捐赠为基础的教育券的地方，应该有七八个之多。

长兴县教育考察团并不知道这些。当然，他们更不知道1999年克林顿政府的教育部部长“大批”教育券的讲话、克林顿总统本人拒绝在联邦议会通过的关于在首都哥伦比亚特区实行学券制的法案上签字，以及2000年佛罗里达州法院宣判“学券制”违反该州宪法。事实上直到2002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才裁定“学券制”不违背宪法。无论如何，我通过交谈确认的事实如下：在中国第一个出台“学券制”的决策人，除了罗斯密学区的一点介绍，再也没有从其他渠道得到过关于“学券制”的任何正反面信息！

他们所知甚详的，是发展长兴教育的实际需要。作为一个全国百强县，长兴每年的财政预算近两个亿，其中的34%——7 400万元——作为教育经费拨付。即便如此，“教育资源还是严重不适应需要”。怎样吸引更多的民间资源办学？怎样提高公办学校的教育质量和效率？他们为此满世界找参考。

我以为，这就是制度创新需要的英雄品格。他们不一定知道得很多，尤其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失去行动的能力。他们面对要解决的问题，又愿意开放思想，“借人家的火来煮自己的肉”。说者无意的话，挡不住听者有意！至于这火是否煮熟了别人的肉，其实并不很要紧。

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一点，就起身行动。让我们记下教育券出台的时间表：2000年11月访美知道“学券制”这回事；2001年3月提出试行的构想；2001年4—5月向县委、县政府和省教育厅进言并得到支持；2001年5月10日下达文件。到2001年9月新生入学，首期两种教育券已经发到学生手中。

别样“公正观”

“学券制”要在公办学校的一统天下引入竞争，可以提高教育资源的利用效率。但是长兴县推行教育券，强调的是公平。一个基本问题是：进政府公办学校可以享受由财政支付的教育经费，进民办学校要学生家庭自己掏钱，这样究竟公平还是不公平？长兴的回答是不公平。他们认为比较公平的做法是，无论公立、民营，凡提供义务教育的都可以得到政府的教育经费。

这可不像流行的公平观——富人既然有钱送孩子上私校，当然不可再来与穷人的孩子争夺政府教育资助。此种公平观也颇有来历。据说弗里德曼提出“学券制”之后，就有一位社会学专家隆重提出只发给穷人的“排富性教育券”。更有好事之徒，认为不同收入的家庭领取不同数额学券，才更加公平。

本来“公平”是人们的主观感受，要求一个统一的定义很难。可以推测的是，形形色色的排富安排强化的是行政权力，与“学券制”的初衷背道而驰。靠能力、眼光、汗水和运气在市场上致富，为什么要受排斥和歧视？至于“不仁”而富——靠权力、欺诈或其他违法勾当——要治理的究竟是什么，应该是清楚的。也许人们对转型时期根治“不仁之富”缺乏信心，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拥护所谓“劫富济贫”。

全面的教育券

从长兴县接受的公平标准来看，目前的教育券刚刚才开了一个头。不是吗？读完公立小学，每个学生平均享受国家教育补贴6 000元。到民办学校呢？一次性得到教育券500元，不过1/12而已。

此次调查，最有意思的就是听他们讲关于进一步实行教育券的构想。还是分步走的渐进策略。率先考虑的，是将全部高中教育纳入教育券体制的轨道。就是说，政府把办高中的全部费用，统统以学券形式发给初中毕业生。然后，由学生在县里各所普通高中和职业高中——包括公办、民办以及公私合办——之间自由选择，学生选中哪家，以教育券折抵部分或全部学杂费。

高中先行的理由是：（1）超出普及义务教育的范围，易于推行；（2）全县普通高中和职业高中基本已经搬到县城，便于在同一平台上展开竞争。他们担心的问题是，长兴一家全面推行教育券，优秀的老师会不会向临近的未推行此制度的“低压地区”跑？经过讨论，我们得到的“解”如下：全面推行教育券需要其他改革措施来配合，其中最主要的是，学费和教育投资的市场机制。

2002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