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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产能过剩”

2008-09-30 Tuesday 13:02:42

再论“产能过剩”

周其仁

年前本专栏论“产能过剩”,基于一个经济现象——当下中国“产能过剩”最严重的行业,既非全盘国有控制、也非私人经济当道,而是“多种所有制一起上,市场准入不易出,政府干预频频”。在这些领域,恰恰因为“业内现存大量低生产率企业”,才刺激后进入者大举投资。问题是,新秀进场以后,如果劣的真就退了出来,或者更直接一点,后来者通过收购在为低生产率企业来完成进入,还会有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吗?

这就到了另一个层面。是的,当市场需求急升,“现存产能”怎样也不能满足要求的时候,扩大产能理所当然。但是扩大产能之路,并不止一条。非要另起炉灶、上新项目吗?还是可以收拾、整合现存产能,在重组的基础上扩大生产能力呢?反过来,在市场需求下落之际,要是那些“撑不下去”的公司率先退出市场,我们又从哪里可以观察到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呢?

经济规律很清楚,一个经济里已形成的产能,被重新组合——重新定价、重新缔约——的难度越大,“产能过剩”现象就越严重。反过来,现存产能比较容易被重组的地方,我们就不容易看到政府要忙着处理“产能过剩”问题。

还是举餐饮业为例。餐饮业差不多是当今中国最开放自由投资的行当之一。没有听说对投资餐饮业有什么特别的“产业政策”限制,当然孙二娘要卖人肉包子是另外一回事。但是餐饮业投资开放,却并没有诱发严重的“产能过剩”。从南看到北,中国餐饮业“火”的程度应该天下无敌,可就是看不到什么“产能过剩”——不但我看不到,发改委似乎也看不到,因为并没有措辞严厉的调控文告下达。

难道因为自由投资,餐饮老板就个个神明,投资出手从不出错?我开始差不多是这样想当然的。可是遇到了同事中公认的美食家汪丁丁,他的叙述改变了我。丁丁说得仔细,某餐室厨艺不俗,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变了调——那是招牌厨师被挖角的结果。再过一段时间,饭馆招牌可能依旧,但老板已经易人;或者干脆连招牌也改了。言谈之间,美食的“发现和搜索成本”之高,颇让丁丁叹息。

受他提点,我开始对餐饮业“刮目相看”。几位行内的朋友教了我许多。与本题有关的是,他们教我懂得了餐饮业的秘诀永远是九字真经:开、开、开,错、错、错,改、改、改。不是很多人知道饮食潮流的变化有多么地惊涛骇浪,更没有很多人知道,要在此行杀出重围,需要耗费如此之多的创意和心血。哪能不出错?只不过出错频频之后,非改得很快不可!

小错无所谓,大错怎么改?行家说,最重要的法门就是找到下家,盘出去上上大吉。他们一家一家地数给我听,原来餐馆的换手率实在大得可以。后来在几个城市查看公司设立、变更、破产、重组的记录,餐饮业一般名列前茅。

这就加得起来了——自由进入,出错频频,但是没有“产能过剩”。关键何在?就一招:餐馆盘来盘去,易过借火。把餐饮业的经验一般化,就是本文的主题,“资源重组易,产能过剩难”。反过来,因为重组难,才有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

重组产能,当然有代价。最大的代价,是在位的饭馆一旦出局,其资产价值通常有损失。不论当初是何等的锦囊妙计,做不出来就撑不下去,才只好盘出去。不过诸位,“盘资产”说来好听,做起来可是血肉横飞!投50万,开了几个月就有一个下家上门,非要出100万盘你的,这样的好事不是没有,但总罕见。通常的情形是,投50万,不理想,盘出手时再也不值50万。究竟要亏多少?与“不理想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的实例,有一年半过了一把餐馆之瘾,然后干赔1500万。

赔得那么大,为什么还要盘出去?答曰:若不转手,赔得更大。两害相权取其轻,赔少的就是福。也不绝对全是损失,因为这样“投资出错、赔钱走人”的游戏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累计的亏损不断给后来人发出警告——没两下子,千万不可头脑一热就来“练”餐馆!是的,1990年代中我还遇到仅仅因为自己喜欢吃就开个饭馆玩玩的老板。现在少见了,因为市场的力量保证他或她很快就玩完。

这样就点到了问题的要害。要灵便地重组现存产能,有一个代价非付不可,那就是在位产能的资产市值必有部分损失。不愿意付这个代价吗?经济就只好付另外一个代价——由于资源重组的难度大,所以市场机会来的时候非上新项目不可;等到需求下落,“多余的”产能又挥之不去——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比较而言,政府代管的“全民经济”处理错误投资形成的资产最不容易手起刀落。主要是体制方面的困难,因为“公家”投资的决策人并不是资产所有人,永远有一个代理人向所有人“怎样交代”的问题。所以,明明是错得不能再错的投资,也不容易干脆利落地来做处理——损失的资产价值因为处置而终于显露出来,谁负责交代呢?

况且,政府手中掌握的大量资源——从控制国有银行的放款,到各种形式的补贴和“关照”——常常可以延缓暴露错误投资的后果。国资的逻辑似乎是,只要资产的实物形式在,或其账面价值在,即便资产的市值早就荡然无存,能不处理最好还是不处理,何况还有那么多不知就里的“专家”,编造了无数理由历数资产转让的“危害”。结果,一茬一茬的“历史问题”拖来拖去,非拖到资产的实物形态几近消失,账面价值接近于零,才来一个最后照例由财政付账的总解决。多年以来,国有企业的大量亏损,国有银行的大量坏账,难道不都是按照这个逻辑处置的吗?

私人资产一般没有这样“幸运”。不是说私人投资就不出错,而是私人没有力量“盖住”出了错的投资。信息、知识和经验的代价永远存在,但是如果不能在“公家”那里寻找到“埋单”的机会,要想大范围拖泥带水“保护”过去的错误,私人经济断然不能如愿以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私人投资主打的行业,总是看到现存的资源盘来盘去,追加新投资与盘活现存产能,是浑为一体的选择,不需要分开来。

在纯粹的公家经济与私人经济之间,广阔的中间地带里混合了上述两种处理历史资产的机制。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但是共通的因素当中,我看重怎样对待历史投资的结果。拖泥带水地掩盖过去的失误,是我国经济结构变化的摩擦成本过高、投资效率低下的一个关键。

治标的办法不需要我来说。治本之策知易行难,重点只有一个,就是大幅度降低处置已形成资产的难度。要防止的危险是,因为“产能过剩”来势汹汹,就对市场准入和民营经济设置更多的障碍。那是南辕北辙的“办法”,只会使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成为长期性的经济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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