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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听生悼张培刚

2011-12-12 Monday 13:19:49

旁听生悼张培刚

周其仁
(2011年11月27日在告别会上的悼词)

一直以为,总还有机会到武汉看望张培刚老师。可是,11月23日消息传来,张老于当日下午两点逝世了。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惟有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三十年前,我是张培刚老师的旁听生。那是在北京大学办公楼二层礼堂,他和其他多位经济学家前辈,一起为京城经济学界成系列地介绍“国外经济学”。那时我刚进入人民大学,从朋友那里知道的消息,每周一次骑车穿过海淀镇,到燕园去蹭课旁听。记得第一、二讲介绍宏观,主讲老师厉以宁;第三、四讲介绍微观,主讲老师就是张培刚。那时我刚从黑龙江农村来到京师学堂,对张老的“大有来历”完全一无所知。印象之中,他授课神情生动,语言幽默,讲解清晰,对我这位旁听生有很大的吸引力。此后,在间隔了其他老师主讲的七、八个题目之后,先生又讲了一回熊彼特,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创新”这个概念。课间我有过提问,他回答的态度和蔼,完全不以年轻人直通通的发问为意。就这样,我拜上了一位好老师。

二十六年前,也是秋冬时节,出差途经武汉看望先生。他病了,住在医院里,但见病床的一半堆得满是书。谭慧老师说张老要写《农业国工业化》的续篇,怎么也不肯放下。那张堆满书籍的病床,永远印刻在头脑里,教人懂得什么才叫做学问。

九年前,先生九十大寿,几代学人齐聚华中理工大学庆贺。大礼堂座无虚席,可是轮到张老致辞,偏偏突然停电。只见九十岁的老人家站立起来,不用扩音器,操着古雅的湖北乡音继续大声发言,抑扬顿挫,字字句句让在场几百人听得真真切切。

我们敬重先生的学问。他那1949年在哈佛大学得奖的论文,是发展经济学真正的奠基之作。不同于“乡村建设派”和“以农立国”论者的流行之见,培刚老师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认定,中国农村——也是所有发展中经济的农村——无可避免地要沿着工业化、城市化的路线发生巨变。他的工作,就是系统地探索人类历史上这场伟大变革的规律与路径。

张培刚老师之所以有此理论建树,是因为他对中国经济与农村问题下过扎实的功夫。早在1936-1940年间,他就对农家经济、粮食问题和市场运销,做过系统的调查研究。在1940年出版的《浙江食粮之运销》中,培刚老师面对一个富有挑战性的经济现象:当时从江西、湖南等内地农村运往宁波的粮食,成本居然比从泰国运来的还要高!在仔细地隔离了“运输成本”之后,张培刚的发现是,那是中国内地的“纯商业费用”偏高的结果。先生那时还没有出国留洋,应该无从知道罗纳德·科斯于1937年首先提出、连当时欧美学术界也不甚了解的“交易费用”的概念。2002年祝贺先生高寿之际,我特地为文指出,这是一位中国学者对交易费用及其经济影响的独立发现与独立运用。[1] 今天容我再补上一句,早在对发展经济学做出奠基性贡献之前,张培刚先生也对交易费用经济学,做出了一位华人学者独立的奠基性贡献。

张培刚先生的学术思想——以节约纯商业费用协助经济发展、推进农业国工业化——在今天还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中国经济今天虽然总量位居全球第二,但农业国工业化、城市化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其中,国内市场的制度组织成本高于外销市场,依然还是转变发展方式的一个关键。离开了降低制度和组织成本这条主线,其他方方面面的课题怕不容易有根本的解决之道。

先生的学问风格,令我想起了科斯转述过的芝加哥学派掌门人奈特的一段话。他是这样说的,“科学的基本原则——真实与客观,本质上是一个道德原则,他反对任何形式的自利(self-interest)。客观的先决条件是正直、能力和谦虚”。[2] 受张培刚老师的精神感召、教诲和鼓励,我们后辈经济学人,当力争把先生“科学与道德浑然一体”的香火,传承下来,继续下去,发扬光大。

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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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见“旁听张培刚”(2002年10月28日),刊《收入是一连串事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11-14页。

[2] Frank H. Knight, Freedom and Reform(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7),244. 转引自“经济学家应该如何选择”,刊《论经济学和经济学家》(科斯,1994),中译本见上海三联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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